第6章 (第2/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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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两三次来往作为铺垫后,曲羽准备迈出第一步,但他总感到和“破堂主人”打交道很吃力,不仅自己对他没甚好感,自己也不应该是他的言语对象。但几次他却很有兴致地对自己谈到了些知己式的话题,他有些奇怪,于是把它解释成他待人和善的缘故,这正好。可以后两次,他试图把话题引向自己的目的之下时,却总办不到。“破堂主人”除了问过他以前写过些什么文章,发表过什么诗歌、杂文外,就只谈自己的艺术,不停地向客人展示自己,介绍自己,别人听犹不及,更无暇言他,最后曲羽不得不揣着毫无意思的书画赠品回去。
其实“破堂主人”很少接待年青人,他对曲羽特别的礼遇,这一点在再后的几次造访中曲羽已感觉出来了,他有些纳闷。平时,“破堂主人”在谈到般文艺青年时,总以不屑的口吻说,时下的这些小青年懂什么?他更不愿接待书画圈子里的年青人,一次闲谈中他说起,曾有两回,几名大学国画系的青年人慕名来访,都被他拒之门外。看来并非他相交和交谈对象的曲羽不仅能拜访他,还能登堂入室,还被他挽留陪聊、回访,曲羽开始怀疑他对自己的礼遇后面一定有特别的内容。
他的怀疑是正确的,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和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亲近。今年“破堂主人”的花甲之年,为对自己多年的宦海、艺海沉浮作个总结交待,两年前他就在私下筹写自传,此事一直不为人知。他打算最终以出人意料的方式为六十年人生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现在数十万字的自传材料已经准备完成,并动笔写了部分,但很不满意,因为自传毕竟不同于党政文章,而且他早已厌倦了文字写作。他一直在物色有较好文字功底的人为之捉笔。自从碰到曲羽后,经过几番接触,他发现曲羽能胜任,是很适合的人选,况且无业。于是在曲羽和蒋小枫最后一次拜访他之后的次日,他又回访了曲羽,向他谈了自己的打算,他说自己痴于书画,不愿他顾此事。曲羽第一次碰到找人写自传的事,很奇怪,苦于推销工作停止后无事,他二话不说就应承下来。随后,“破堂主人”主动向他谈起酬劳的事:“这是一个交易的时代,是商品经济的时代,我不会让你白忙的。”
曲羽好不容易从他口中听到一句诗书画之外的话,“破堂主人”要求他,在三个月以内完成,也就是说,六月底前做完,他付给他五千元酬劳。
“此话就见外了,能为您老效力,我求之不得,怎敢言酬?”
“那好,就这样定,另外注意,此事不足与外人道。”云尚清要求。曲羽表示照办。
“破堂主人”离开后,曲羽逐渐明白了此人大概是富日子过膩了,到了“玩”的境界,玩了艺术玩自传了。蒋小枫向他建议;“报酬,到时你就不必收,只求他为你搭桥,廉价承包到那个策划部,不是顺理成章吗?”
总难开口的事,难道果真要如此达成?曲羽慨叹道。
过了两天,曲羽将云尚清提供的资料和部分半成品章节取来,开始熟悉内容。据资料显示,云尚清四岁入学,聪慧过人,过目成诵;六岁学艺,少年有成。半成品章节里,主人公一路辉煌得令人嫉妒,但某些内容涉嫌虚构。稿中罗列了他出世和从政以来获得的各种荣誉和工作成就,如“杰出画家证书”;“第二届老年书画大赛一等奖”;在担任区县主要领导期间,每一年的百姓收入增长数目,以及修了多少公路、搞了什么水利工程,他把同僚们的功劳都借调到自己的文章里做摆设。另外,从资料中还可以看出,云尚清有许多的别号、雅号,除“破堂主人”外,还有诸如“无我”、“道斋”、“野老”、“清居士”、“涵虚”,宛如精明间谍随备在身的大沓异名身份证。曲羽把“破堂主人”的材料和稿件拿在手里翻看,每每不到十页就想瞌睡。用冷水浴面,刺激神经再看,不到十页又要睡去,不得已,他用力掐痛自己,看来要翻完这二十万字左右的东西,得要拿出点头悬梁、锥刺股的古典办法才行。用了近两周的时间,他将资料翻看了一遍,可头脑空空,没记下什么。“破堂主人”的资料中有一个重要的内容是纯理论文章,因为八十年代以前,他都活跃在市理论界。曲羽一路看去,二十年中,他曾写文章拥护“大跃进”,尔后又写文章批判过“大跃进”;他曾写文章论证过“农业学大寨”的正确,后来又写文章指出“农业学大寨”的错误;他曾写文章为“反击右倾翻案风”助威,后来又写文章反“反击右倾翻案风”;他曾热烈地地拥护过“两个凡是”,后来又大张旗鼓地批判“两个凡是”。篇篇立场相反的文章开场时都有马克思、恩格斯的原话护航,都是说理的经典至文,至于它们所论证的东西为什么对,为什么错已显得次要了。这种已经把马恩列斯毛玩得百炼钢成绕指柔的功夫显然是修为层次极高的理论家才具备的。当然,资料显示,他更乐意把自己软禁在马列主义的花园里,不时仰视天而俯画地,辛苦地推算资本主义灭亡的时间表和社会主义胜利的途径。这些文章大都是五十及六七十年代的,他舍不得去掉,又用九十年代的观点进行了局部修正、挖补。曲羽念起来老感到牙碜,不好施工,建议他干脆删掉。“破堂主人”死活不愿意,曲羽猜想他是想把自己梳妆成书法家,画家,诗人,但对理论内容始终感到碍眼,一天,他一边翻了一番看稿件一边试着问:“加上理论部分是为了完善……这个……先生你的形象,使你成为经得起……检验……的理论家……是吗?”
曲羽找不到委婉隐涩的话可用,“破堂主人”也找不到恰当的话表明自己认可他的意思而不同意他的说法,说:“嗯,暂时……可以这么认为,确切地说,是自传的……新的尝试的需要。噢,噢,是要体现历史痕迹,对对对,是历史痕迹。”
曲羽再度把这堆死资料翻看,“破堂主人”的资料中涉及的从政时期作主要领导时代即八十年代后期的讲话内容,也要重新梳理、组合。要把他在不同场合,不同时间发表那些他舍不得丢弃的,但又互相敌视的、各自为阵的论调修改或协调起来。这还是其次,更主要的是变化太快的时代使他的文字落伍,其行文有强权者自以为是的口气和蛮横色彩,曲羽感到不适合,要把这部分内容整体改换,工程量太大,局部修葺,又担心引起整体坍塌,更麻烦。斟酌了十来天,他勉强参照其半成品自传的章节拟出个行文的路子和修改单间意向。向“破堂主人”征求看法,“破堂主人”听了他的写作方案,大致认可。他告诉曲羽,他长期从政,思维较为刻板的缘故,写出的章节文字板结。他希望曲羽拿出点小说的技巧,充分发挥想象力,把死材料激活,甚至可以添补些有吸引力的情节,哪怕偶尔制造点悬念也行。曲羽表示照办。回去后,他开始参看他的书画艺术类资料。
书画类资料做起来本该单纯些,除了材料罗列,应该没有特别的要求,但“破堂主人”自传的要求非同一般,他再次强调说他早已看出不少人的自传就是因为是材料的罗列,使内容寡味而淹没无闻。因此他要求曲羽除了发挥小说想象力加以串联外,书画部分内容尤其要加强理论成分。书画艺术理论是“破堂主人”较为薄弱的一面,曲羽发现他的这部分理论是将马克思、黑格尔等人的某些议论裁取拼合成的,感到别扭,他宁愿阐发一通不正确的个人见解,也不愿把先哲们的文字割裂掺在其中。最后他决定将工作分为两步做,第一步罗列整理死资料,大致整理清析后再按“破堂主人”的要求充分发挥小说想象力,参考自己看过的某些小说,虚构几万字的动人情节把它串联起来。第二步再收拾其中的理论部分。闭门半个月,他就基本将第一步工作做完,其中的“有吸引力情节”是参考高尔基的自传体三部曲和保尔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中的一些情节做成的。他算计了一下,仅有十七万字,距要求的二十万字还差三万,这三万就得靠做第二步工作是加入些理论内容来凑。
他好不容易从市图书馆里找到两本书,一本是《理论与实践——-干部必读手册之一》,另一本是《退休干部与艺术》。两本书都是八十年代的。书卡上显示,两本书只须少数政府机关的工作人员借阅过。他将两本书大致翻一遍,阿弥陀佛!两本书简直是为“破堂主人”的自传定做的参考资料。文字现成,体系完备,尤其是《退休干部与艺术》一书中的理论内容,深入浅出,大都说出了“破堂主人”想说而说不好的话,他发现自己根本用不着费时费脑地对稿中的理论部分进行修改安排,只要将两本书上某些段落和章节稍加改削,镶在自传中的恰当位置,就基本满足要求,于是他开始放手做这项工作。
自传原文中有很多“我想”、“我认为”、“我常说”,是最好施工的地方,他把“想”、“说”、“认为”后面的内容略略一看就剜掉,再从两本书中选出相似的适合的理论段落大段大段地填进去,尤其是书画部分理论。如此一来,就几乎将自传稿中理论部分原有的五脏六腑摘掉了,换了心,换了肝,换了肺。又经过二十多天的昼夜努力,粗稿完成了。
他将粗稿交给“破堂主人”审看,“破堂主人”惊叹他的速度,将稿拿在手里,重点看了理论部分。他看着看着,浓须遮盖的老脸上荡起一圈圈笑纹。末了,他满意地点点头,“好,好,我早就看出,你能很好地帮我的忙,事实证明,我没有看错人,我曾考虑过不少人呢!嗯,保密工作做得怎样?”
“除了我和我的朋友蒋小枫而处,还没有人知道。”
“好,好。”他一边说,一边重新翻阅自己的历史。两天后,他又将稿子带来,指出几个需要修改的问题,另外又带来了部分硬材料让曲羽掺在其中。曲羽开始第二遍工作,蒋小枫没事,也帮忙抄誊,二人合计每天可以誊到三万字左右。为了避免麻烦,曲羽将市图书馆借来的两本旧书还掉,让它们沉入“书海”中,相当于销尸灭迹了。